金融煉金術 THE ALCHEMY OF FINANCE
喬治索羅斯
第四部分 評述
第十五章 金融煉金術的視界:實驗評斷
第十六章 社會科學的困境
第十五章 金融煉金術的視界:實驗評判①
歷時實驗的結果同我的預期出入很大,此外,第三階段的表現也同第一階段大相徑庭,寫於1986 年6 月的評判必須返工以覆蓋自那時起所發生的一切。第一階段顯示了我的方法的成功,第二階段則展示了不那麼成功時的情景,這使得評判工作更為複雜,但同時也會令我們的判斷更為完備。要對我的方法進行評判,就必須將獲利利於金融市場與預言未來過程這兩種能力加以區分。這一必要的區分具有深遠的意義,本意以及下一章將對此進行考察。
首先,就投資績效而論,第一階段成了基金最輝煌的時期。自實驗開始直到控制對照階段結束的11 個月裡,基金股票升值126 %,其中S&P 指數期貨投資升值27 %,國庫券投資升值30 %,德國馬克投資升值23 %,日元投資升值34 %。應當承認,在這段時間裡,絕大多數投資者都獲利豐厚,即使是那些逆大勢而行的人,但像我這樣如此成功也的確極為罕見。槓桿操作只是一個方面,因為槓桿是雙向的,只有選對方向才能成功。即使把巧合的因素考慮進去,構造與檢驗假說的過程,對於最終的結果所做的正面貢獻仍然是毫無疑問的。
與此相反,第二階段以虧損告終。從1986 年7 月21 日到年終,量子基金股票下跌了2 %,其中,S&P 指數期貨投資升值2% ,國庫券投資虧損2%, 日本政府債券期貨投資升值1 %,日本股票指數期貨投資升值5 %,德國馬克投資升值10 %,日圓投資虧損2 %,黃金投資升值14 %,石油投資增值40 %。綜合整個表現來看,結果應該說還是令人滿意的。
① 寫於1986 年6 月,修訂於1986 年12 月。
記錄表明,即使在第一階段,我的交易也並非毫無缺陷。債券購入過遲而拋售卻太早了——儘管我在高得多的價位上重建頭寸時表現出了勇氣;在發現股票市場已經進入“百年不遇牛市市場”時我也落於人後,但我的外匯交易是極為出色的,五國集團廣場旅館會議之後認定風險水準已經減小的洞見獲得了極高的報償。
在第二階段中,我始終受制於一個主要的錯誤:不願意承認「百年不遇牛市市場」已經終結,儘管它確實還沒有完成應有的表現。日本市場的挫折尤其慘痛,我捲入了一個典型的繁榮/ 蕭條序列,居然未能及時脫身,大錯一旦鑄成,糾正起來是極為困難的,但至少分析的框架可以讓我明了面臨的形勢。在順境中表現出眾,在逆境中又能夠控制虧損,難道這還不是一個成功的方法嗎?
我在投資上的成功同預測事件的能力形成了十分明顯的對照。在這裡,我們必須將金融市場中的事件同現實世界中的事件加以區分,金融市場中的事件關係到投資上的成功,現實世界中的事件則只涉及對我的方法進行科學價值的評價。
即令是在金融市場中,我的預測記錄也毫無過人之處,惟一可堪誇口的就是我的理論框架,它幫助我在一個事件剛開始時就能夠領會其重要性——儘管記錄並非極好。人們或許期望一個成功的方法能夠給出有力的預言,可是我的所有預言都完全是嘗試性的,必鬚根據市場的發展時時進行修正。偶而,我也會建立某種程度的信心,每當這種時候,報償總是極其豐厚,但即令在這種情況下,也還是存在著潛在的風險,事件的進程可能並不吻合我的預期。關於「百年不遇牛市市場」的觀念即是一例,在第一階段中為我帶來了極高的報償,可是到了第二階段,它就開始幫倒忙了。因此,這種方法不能給出有效的預言,但它有助於我修正錯誤的預測。
至於真實世界中事件的預測,其表現令人極度沮喪。最尷尬的就是我不斷地做出從未實現的預言。在歷時實驗中,我常預報蕭條即將來臨,然而實際上卻從未發生過。在實驗開始時,我考慮了大循環逆轉的可能性,然而五國集團廣場協議的突然達成在最後一分鐘挽救了局勢。再向前追溯,自1981 年以來,我的腦中一直盤旋著銀行體系崩潰的陰影。同樣,我預計石油價格暴跌之後將對進口石油徵稅,但後來一直沒有動靜。平心而論,有些事件還是看準了的,像是石油價格的暴跌以及日本支持我國預算赤字的意願。同時,儘管我未能預見五國集團的廣場旅館會議,但它卻非常地吻合我的框架,並且我的反應也極為正確。
投資上的成功與預測中的失敗,這兩者怎麼可能協調?這是我要在本章中闡明的問題。不過,首先應該先說明一下這個問題的緣起。如果這是一項科學實驗,那麼我在財務上的成功直接就是所用假說有效性的最佳證明。然而這並不是一項科學實驗,可以從兩個方面給出說明,一個涉及個人,另一個則涉及主題。
我的決策程序深受個人因素的影響,諸如我當時是否在辦公室之類等等,而歷時實驗本身也是一項重要的個人性因素。實驗的財務結果構成我本人觀念之有效性的一條可能標準,這一壓力迫令我勤奮工作,如履薄冰。有事實為證,在控制對照階段,我對問題的理解力明顯遜色,而倉位調度卻要頻繁得多,同實驗中的那種良好狀態形成鮮明的對照。市場理解中的模糊本來就是很平常的,值得注意的倒是我在實驗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全神貫注的勁頭。隨時記錄自己的想法令我受益匪淺。在讀者眼裡,我的議論也許組織得併不算好,但至少要比原始狀態更加首尾一貫,這完全是得益於不辭辛苦地構思和記錄。同時,將個人生活中的兩大持久興趣──哲學思考與金融投機──結合在一起的前景也令我興奮不已,兩者都可以從這種結合中獲益:合為一體之後,我對它的迷戀比以往更深了。
另一重考慮則涉及外部過程。第一階段恰好目睹了一個歷史性的重要時刻,行政當局決心加強它們對形勢的控制,攜手幹預,先推低美元匯價,然後開始減息,而當時我所採用的理論框架極好地適應了這些進展。無論如何,市場與管理者之間的互動構成了管制與信貸循環過程的一個主要的課題,如果在其他時期,我的理論架構也許難以發揮那樣大的作用。
例如,回顧1981~1982年度在聯邦儲備局為設法控制貨幣供應量而允許由市場力量自行確定利率之後,政府債券市場就像是一個大賭場,股票市場與外匯市場也莫不如此,只不過程度尚淺。在那種情況下,我的構造假說並加以檢驗的方法似乎成事不足而敗事有餘,當我終於看清了市場趨向並形成了用以解釋市場的假說時,潮流已經轉向了,我不得不再行編撰新的假說。結果我總是跟在市場後面窮於應付,並且不斷地上當受騙,除非我放棄這場毫無希望的戰鬥,離開政府債券期貨這個大賭場。我找到了一位依靠電腦程式交易的投資者,維克多·尼德霍費爾(Victor Niederhofer),他設計了一個系統,將市場預設為賭場。在1982年國際債務危機爆發之前,他的操作一直是成功的,此後遊戲的本質就發生變化,在眼看就要把以前嫌入的錢輸淨的時候,他以罕見的毅力結束了這一賬戶。能夠清楚地給出其失效邊界的方法應該說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法,儘管如此,更為重要的還是要找出它的適用條件。
上面兩條解釋對於說明實驗期間投資的成功很有幫助,因此同樣也可以看出這不是一項科學的實驗。首先,無論實驗與否,最後的結果應該不受影響,這個條件顯然不能滿足;其次,科學理論應該是普遍有效的,而不是時斷時續地發揮作用。然而差異其實還要深刻得多。我從未誇耀過自己理論架構的科學身份,相反,我曾經指出,反身性的過程不可能用科學的方法來加以預言,歷時實驗只不過是尋求替代方法的一種審慎的嘗試。為了更清楚地表明這一點,我甚至特意將後者命名為煉金術。科學的方法試圖按其本來形態來理解事物,煉金術則指望能夠獲得所期望的目標狀態,換一種說法,科學的基本目標是真理——而煉金術,則是操作上的成功。
在自然現象的領域中,兩類客觀性並無區分。自然法則的運作與人們對它的理解無關,人類影響自然的惟一途徑是理解並應用這些規律,這就是自然科學如日中天而煉金術卻銷聲匿蹟的原因。
然而社會現象卻有所不同:介入其中的參與者能夠進行思維,事件的進程也不遵循那種獨立於任何人思想的自然法則。相反,參與者的思想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客觀研究對象所不可或缺的成分,這就為不見容於自然科學領域的煉金術打開了大門。即使不掌握科學的知識,也一樣有可能取得操作上的成功。基於同樣的原因,自然科學在這個領域裡卻顯得力不從心,處處捉襟見肘,陷入了煉金術在試圖改變自然界物質屬性時的那種窘境。有關社會科學中的預測問題將在下一章中討論,在這裡,問題僅限於煉金術的視界。
歷時實驗表明,我的方法應用在金融市場,比在現實世界中要成功得多。原因很明顯,金融市場本身作為現實世界運作機制的預測者,其功能並不完善。實際發生的過程總要同普遍的預期有些歧異,金融市場上的成功秘訣在於具備能夠預見到普遍預期心理的超凡能力,至於對現實世界的精確預言則並非必要。但是,也應該注意到,即令在分析金融市場的未來趨勢時,我的方法也極少給出確定的預測結論,它的作用只限於在過程的展開中提供進行理解的框架。如果說多少有些效果的話,那隻是因為理論架構符合金融市場的運作方式。可以這樣理解,市場本身也在設計著各式各樣的假定並將它們付諸實際過程的考驗。那些通過了考驗的假說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而那些不合格的則淘汰出局。我的方法同市場之間的主要區別在於,市場致力於反覆試驗以尋求出路。大多數參與者並未意識到這一點,而我則完全是有意為之,大概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能夠比市場做得更好的原因。
如果上述的觀點能夠成立,金融市場變化過程同科學活動之間就出現了一種奇妙的類同,兩者都涉及對假說的檢驗。但恰恰在這一點上卻潛伏著根本的差異。在科學中,檢驗的目的在於確立真理;而在金融市場中,惟一的標準就是操作上的成功。同自然科學中的情況截然不同,這兩個標準此刻並不一致。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市場價格總是代表著一種普遍的傾向,而自然科學卻建立在客觀的標準上。科學理論依事實而定,金融市場中決策的評估則取決於參與者們的扭曲了的見解。金融市場拒絕了科學方法,卻包容納了煉金術。
金融市場作為一個以煉金術的方式檢驗假說的機制,這項提法既新穎又富於挑戰性。不僅如此,它甚至難以獲得普遍的理解,市場怎麼可能在參與者毫不知情的情況之下檢驗某些東西?答案在於它所可能取得的成功,請嘗試給出一個未經精心構造的假說,它只會引導漫無目的的投資,相反,如果你精心地構造自己的假說,你將能夠始終不斷地取得超出市場平均的成就-假使你的獨到見地並非過度偏離市場。將市場看成檢驗假說的機制,這似乎是個有效的假說,它所給出的結果比之隨機操作還是好一些。
這個結論意味著我的方法要優於嚴格的科學方法。如果我們嚴格地遵循科學的精神,那麼只有隨機漫理論才符合這個要求。其他任何待檢驗的假說都應該置之不理,因為它們不是由事實構成的,最後,留下來的只是一堆偶然的價格波動的數據。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從市場內部來看,考察場內交易人士的長處,我們將會發現一個不斷試著摸索的過程。要弄清楚這個過程並不容易,許多場內人士對於正在發生的一切只有模糊的認識,必須承認,隨機行走的感覺我也並不陌生。我所建構的預測與猜度只能時斷時續地發揮作用,很多時候分析無從下手,只有一片聒噪聲,但是一旦成功地構造了一個確有價值的猜測,那麼回報將是極為豐厚的,正如實驗的第一階段所顯示的。即令你的感覺被證明是漏洞百出的,就像我在實驗的第二階段裡一樣,但至少還可以有一個辨別是非的標準,即市場表現。
歷時實驗已經表明,我的決策過程是如何地倚重於市場的行為方式運作趨勢。粗看起來,這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因為前面我曾提到,市場總是錯的。但是,這矛盾其實只是表面現象。市場提供了鑑別投資決定的標準,此外,它們也影響事件的因果連結。由於有關資訊的取得比在現實世界中要容易得多,市場行為遂成為最便利的回饋機制,可以就此評價個人的預期。這項功能的發揮同市場是否永遠正確的問題無關。事實上,如果你相信市場永遠正確,那麼這個回饋的機制將不會為你帶來任何收益,因為超越市場平均值已經變成了一個單純的機率問題。
我將在第17 章證明,古典經濟學理論關於市場機制可以保證資源最優配置的主張是極其錯誤的,市場機制的真正價值在於提供了參與者由此認識自身觀念謬誤的標準,不過,同樣重要的是應該意識到市場所給出的標準是什麼樣子的,即絕不可能完全正確,總是同流行著的偏見結合在一起。如果參與者們迷惑於市場的一貫正確性,那麼他所接受的回饋必定是誤導的。實際上,對市場能力的盲目信任將導致市場更加不穩定,因為一旦參與者意識到市場總是存在偏差,修正過程的周期就會縮短。而人們越是信任市場,市場偏偏越是不能發揮效力。
金融市場在預言現實世界發展的方面表現如何?查看記錄,未能實現的災難預言其數量之多令人咋舌。金融市場想必亦感同身受,否則錯誤的預期不可能有如此豐厚的報償。這意味著一個有趣的可能性,也許市場是在先發制人,因為市場參與了所預言的某些過程,而市場的行為激發了某種反應,最終阻止了這些過程的發生。有一些例證似乎支持這種說法,譬如銀行體系、美元,甚至「百年不遇牛市市場」的崩潰,本來都有可能演變為1929 年式的大災難。然而貨幣當局極度關注金融市場的過度活躍,最後他們拒絕供應超量的流動資金以免攪起投機的泡沫,他們的措施既非深思熟慮,同樣也不是毫無問題的。在美國,沃克反對提供超量的流動資金,但在公開市場業務委員會上受挫,不得不呼籲德國加入一輪共同的減息。而當貝克國務卿發起另一輪減息行動時,德國卻又退縮了,由此引起的爭吵幾乎令五國集團的聯合進程毀於一旦。日本人開出了自己的藥方,可是等到發揮作用的時候,投機的泡沫已經足以引發一場頗具規模的股市崩潰了,無怪乎當時我很難認識到“百年不遇牛市市場”已經提前結束。 ①美國政府可能還會繼續增發超量的流動資金,但我認為這不至於攪起投機的泡沫,因為市場信心已經嚴重動搖了,投資者很可能轉向流動資產和黃金。在最終意識到市場處處佔領先機,災難性預言無法實現之後,我得出結論:現在是預言自我扼殺的時代。
石油價格的崩潰似乎是個例外,因為這確實發生了,但是原因卻要歸結為我或當局錯誤地估計了它的直接後果。我預期銀行體系和經濟所承受的壓力將會過於沉重,無法避免徵收進口稅,然而後來一直沒有徵稅,而我們似乎也過得很好。最後,問題被留給歐佩克自己去解決,這反倒促進了他們之間的團結,當然,目前的製度性安排恐怕並不比五國集團的聯盟更加可靠,好戲還在後頭。
上面的論證展示了一系列富於魅力的前景。我所發現的也許不僅僅是一種金融市場中合理而有效的操作方法,它恐怕也是金融市場在現實世界中運作的實際模式。目前廣泛應用的模式是基於一個錯誤的觀念,以為市場只能兆示進程而不會構造過程,我的方法則揭示出,金融市場同樣可以促進或抑制未來的進程。依照這種思路,我們很可能早已進入了螺旋式通貨緊縮和美元暴跌的邊緣——且不提其他各類金融災難——但是,只要金融市場能夠不斷地發出各種兆示危險的信號,我們就總是可以一再繞過去。換句話說,金融市場不斷預報各種情況的發生,不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可是恰恰因為有了預報,所以往往不能實現。無怪乎以前曾有這樣的情況,儘管市場預報反應激烈,結果卻是一些近乎無害的事件!有個老掉了牙的笑話,說前兩次的蕭條已經被市場預報過七遍了。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理解事情為什麼會這樣了。出於同樣的原因,金融崩潰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降臨。
最後這一條不應過分強調。在人們所預期到的事件中,有許多後來確實發生了。例如,石油價格的暴跌,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反潮流如今已經成為一種時髦,不過同公認的預期對著乾絕非安全,試回憶一下,在繁榮/ 蕭條模型中,各種事件的發生在大多數情況下傾向於加強普遍的預期,只有到了轉折點時才會站到對立的立場上去,而轉捩點的難以把握是眾所周知的。鑑於反潮流已經開始成為普遍的傾向,那我就要做一個頑固的反反潮流者。
① 寫作時間早於1987 年1 月的多頭復甦。
第十六章 社會科學的窘境
現在已經到了對社會科學的窘境做出正確評價的時候了。科學方法是基於這樣的預設,即成功的實驗應該證實被測試假說的有效性;然而當對象涉及思維主體的時候,實驗的成功並不能保證被檢驗的陳述的有效性或真理性。歷時實驗就是一個這樣的例子,不確定的、有時甚至明顯錯誤的預言戴上了金融成功的王冠。應該承認,實驗遠非是科學的。我對它的煉金術本性給予了反覆地強調,然而煉金術竟然能夠取得成功,這引起了有關科學方法的疑問;另一方面,科學理論似乎未必能夠取得更理想的成就,於是出現了尷尬的場面。對此,我的看法是,所謂的社會科學是一個錯誤的隱喻,只要擺脫這個隱喻,我們就可以走出困境。
科學家們,只要掌握了用以檢驗其陳述有效性或真理性的客觀標準,就可以充分發揮科學方法的作用。科學家的理解從來就不是完美無缺的,但客觀標準的存在令錯誤的理解得以修正。科學的方法是一種人際過程,其中每一成員的貢獻都要接受所有其他成員的批判性評價,只有參與者們接受相同的評判標準,才可能經過批判的過程獲得被稱為知識的成果。在這裡,客觀的標準對於科學方法的成功是必不可少的。
一項客觀的標準裡充斥著各類事實,同事實一致的陳述是真的,那些不一致的則是錯誤的。不幸的是,事實並不像上面那個簡單陳述中所暗示的那樣可靠,只有當它們完全獨立於有關的陳述時,它們才可能成為一項客觀的標準,這正是自然科學所要求的。在那裡,事實一項接著另一項,與任何人的想法無關。但是社會科學則不然,因為有關事件反映了參與者的偏好。應當強調的是,幹擾不僅來自科學家,它們同樣也來自參與者。實際上,如果參與者的思維不能在過程的實現中發揮作用,那麼觀察者的陳述也就同樣毫無影響,這樣一來,社會科學家和自然科學家的處境也就不會有什麼不同,問題就出在參與者的思考上。
沒有思考主體參與的過程,其結構是簡單的:一個接一個的事實排列在無窮無盡的因果鏈之上。思考主體的介入使這個結構大大地複雜化了,參與者的思考影響了事件的進程,而事件的進程又反過來影響參與者的思考。更糟的是,參與者之間還要互相影響。如果參與者的思維同事實之間存在著決定性的聯繫,那當然沒有問題,科學的觀察者可以忽略參與者的思維而集中註意於事實。然而這種連結不可能是精確的,原因很簡單,參與者們的思維於事實無關,只與所參與的過程有關,而這些過程只有在參與者的思維已經發生影響之後才能成為事實。因此,因果鏈並非從一項事實聯繫到另一項,而是從事實到認知,又從認知到事實,中間經過各式各樣的參與者之間其他的聯繫渠道,這些都不可能充分地反映在事實之中。
這種複雜的結構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觀察者做出有效陳述的能力?顯然,他的陳述必須更加精緻。特別應該注意的是,它們必須考慮到存在於過去事件與未來事件之間的根本性的差異:過去的事件只是記錄,而未來的事件則在本質上是不可預測的。在這裡,解釋比預測要容易得多——歷時實驗已經表明了這一點。概括適用於過去但不能約束未來,科學演繹模型(D-N) (de-ductive—nomological model)中優美的對稱遭到了破壞。這同科學歸納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後者被認為具有獨立於時間的有效性。
也許有可能建立起一個普遍有效的歸納——例如,我曾經給出有關自由浮動匯率的歸納——然而不可能應用它們去預測事件的進程。更糟的是,這些事實並不能作為用以判斷歸納有效性的充分的標準,因為事件更取決於主觀因素而不是事實。一個預言得到證實並不必然證明賴以作出預言的理論的有效性,反之,一個有效的理論並不必定給出可以由事實加以檢驗的預言。
實際上,如果拘泥於事實,我們不可能很好地理解社會過程的因果序列。參與者們的思維是他們所參與過程的整體的一部分,將這種過程視為由單純的事實所構成就會擾亂主題。我們在第一章中討論過的科學方法的DN 模型,是以事實與陳述的嚴格區分為基礎的,於是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DN 模型不適用於社會過程的研究。
將DN 模型等同於科學方法,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甚至科學理論也承認其他的模型,像是統計或機率模型以及經濟學中同理想狀態相關的一些規律。此外,科學的實踐同理論之間存在著重大的區別,自DN 模型提出以來,這方面的研究已經大大深化了關於科學的理論。儘管如此,DN 模型體現了科學方法所追求的理想:普遍有效的歸納,同解釋能力相對應的預測能力,能夠接受檢驗。自然科學有許多值得榮耀的成就,無需理論模型提供信譽上的支持,便可以組織任何方向上的探索,而社會科學,正因為它不那麼成功,所以更需要DN 模型來支撐自己的威信。放棄DN 模型意味著放棄科學活動中最有價值、最具說服力、最有吸引力的部分。
然而問題並未就此結束。如果承認事件的進程受到參與者偏見的影響,那麼就意味著觀察者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擺佈未來,在自然科學中這無疑是不可想像的,這也正是我力圖透過煉金術的形象化說法來加以證明的。由於煉金術不可能影響自然現象,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就失去了可比較性。作為科學工作基礎的批判性評估只有在所有參與者目標完全一致的前提之下才成為可能。探求真理是公認的科學目標,但是在人力能夠擺佈對象時,參與者們感興趣的將是如何影響事件的進程而不是怎樣去理解它,由於他們可以給自己的觀點披上科學的外衣從而加強其影響力,批判性的評價因此更加困難了。科學方法如何保護自己免於毒害呢?首先應該承認這種威脅的存在,這就必須否定所謂「科學統一性」的觀念。人們懷抱著不同的動機參與科學活動,就現時而論,我們可以從中區分出兩重主要的目標:追求真理與追求所謂「操作上的成功」。在自然科學的領域中,這兩個目標是一致的,正確的陳述比錯誤的陳述更為有效,然而在社會科學中,情況則不然,錯誤的觀點也可能是有效的,只要它們能夠影響人們的行為,反之,理論或預言的成功也不能作為其有效性的結論性證據。我自己的「百年不遇牛市市場」的假說可以歸入第二類。
真理同操作或實驗成功之間的歧異大大削弱了科學方法的力量。一方面,科學理論的效力大打折扣,另一方面,非科學的理論可以實現操作上的成功,更有甚者,煉金術理論竟然打著科學的旗號招搖過市。
我們不可能改變前兩種局限性,因為它們是問題本身所蘊涵的,但我們可以抵制第三者的侵擾,只要我們能夠認清科學方法運用於社會領域時的局限性,我們就可以做到這一點。我一再指出社會科學作為概念包含錯誤的隱喻,其目的也正在於此。這意味著自然科學的方法並不適用於社會過程的研究。當然,絕不能由此得出在社會現象的研究中應該放棄追求真理的結論。
為動機辯護沒有多大意義,對理論的任何評價都必須基於其實際價值而不是它的傾向性,否則,作為科學方法核心的批判性評價將因此而受到動搖。在那些堅持根據其源起(動機)而不是實際價值來評價理論的學派中,精神分析是一個佼佼者,它為自己所設計的科學方法的偽裝最為成功。
破除偽裝的最好方法就是確立一項關於社會現象研究的特殊的公約,要求放棄為追求科學性而將社會科學理論納入DN 模型的僵化的努力,反之,凡是將自己打扮成符合DN 模型的理論都應該被看成是社會煉金術的一種形式。這個公約並不能自動地判定某一自稱為科學的理論、預言或解釋,但卻可以藉此要求它們承擔起相應的舉證責任。它可以阻止濫用科學的名義從事煉金術的勾當,同時,像我所給出的那種沒有任何約束條件的預言,則可以獲得有效性的認可。這一公約之所以有必要,還因為如果不然的話,我將不得不在每一個個別的場合下重複我在這裡所做的陳述,這至少在實際上是行不通的。試想一想,怎麼可能向一個精神分析論者證明他所信仰的是偽科學呢?
我迷戀真理的追求,但我也同樣充分地意識到操作成功的價值,只有這樣,我的聲音才可能達之於大眾。正如我早先所承認的,這項考慮是歷時實驗背後的主要推動力量。我在股票市場上的成功鼓勵我公開地談論自己的想法。我的處境比較幸運,因為不必像科學家那樣漏漏於操作性的成功,身為市場參與者,我早已得到了這種成功。
然而學界中人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們只好直接與自然科學家競爭,以分享地位與資助。自然科學已經證明它能夠給出普遍有效的歸納與無條件的預言,由於沒有相反的準則為其辯護,社會科學家們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他們被要求取得同自然科學家相當的成就,無怪乎會有那麼多貌似科學的方案。公開宣布社會科學不過是一個錯誤的隱喻,我們就可以將他們從模仿自然科學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在學術界之外,還有許多其他領域,參與者可以透過將自己的觀點偽裝成科學的,進而取得操作上的成功。金融預測只是其中的一個,政治又是另一個。在人類的觀念史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自由放任主義laissez—faire 的政策即是從一個科學理論——完全競爭的理論——中取得其力量源泉的,而弗洛伊德,則反复強調其理論的科學本性。
我無意指責其他人的動機。畢竟,我只不過是希望人們能夠接受我的觀點,就像他們曾經接受別人的觀點一樣。我將組織一切可能的論點以支持我的觀點,此外,作為一名證券分析家,我經常發表自己的見解,儘管明知它們將會受到其操作效果的擾動。因此,我並不比其他人更神聖。
問題並不在於動機而在於操作的效果。對社會過程的結構所進行的思考表明,一切預言都要以參與者的決策為轉移,然而對操作成功的渴望常常會驅使人們去追逐堪與自然科學相匹敵的無條件的預言。這種做法無疑地損害了在社會現象研究中追求真理的信念。只要科學統一的觀念還陰魂不散,在真理與操作成功之間就始終存在著直接的對立,只有徹底拋棄舊觀念才能找到出路。
由於拋棄了科學統一的觀念,我可以就此宣布退出這場追求DN 模型的激烈競爭,甚至可以走得更遠,做出斷言:對真理的追求同無條件的預言水火不容。這是否意味著我自己的那種猜想就是可能中最好的呢?當然不是,歷時實驗只能說是一次業餘的探索,它的提升還有待專門技巧的進步。